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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透过家乡的言语,窥见了时光中流逝的部分。她记起他第一次让她唱歌时,他喋喋不休的样子,他说她的歌声如童年时在灶台上噗噗作响的白铁皮水壶,他笑她的歌声如一只挠人心房的猫爪,他怨她的歌声沙哑不清朗。但她只是摇着卷发慢慢地唱,直到那些惹人笑的声音肯停下,她才掀起眼皮,懒懒地望他一眼。
她看见了双彻底柔软下去的枫糖色双瞳。
不,别是最后一次。让我再看一次,再见一次。
她急于挣脱这些甜蜜到过于虚假的回忆,她睁开双眼,却只见到那已经停止起伏的胸口。
她哽咽,却继续轻轻唱着调子,她的声音颤抖,破碎如一盘坏掉的磁带。她抚上那双再也无法见到的动人心魄的眼睛,然后将那仍闪着蓝光的、不知主人已不再需要它的反应堆从他胸膛取下。她在上面轻轻地落下一吻。
太阳不过刚刚从海面上升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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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史蒂夫罗杰斯的梦境]
嘀嘀嗒嗒的水声由近至远。
那像极了田间铁轨上呼哧呼哧的铁皮火车拉响的鸣笛,又如灰白色天空中划过的引擎轰鸣作响的飞机。
"史蒂夫,醒醒。"
微微的凉意钻入胸膛前皮肤的下方,柔软的布料轻抚歪斜的汗毛。他睁开眼,等待着瞳孔适应视野中过于充分的光。
一根一根粗壮滚圆的深色木头撑起房顶,没有吊顶的房间显得空旷舒适,三角样式的墙壁上塞了扇圆圆的小巧窗户,初阳从那里矮着身子钻进来,打在他枕头一侧的军绿色被单上。
他用手肘微微撑起上半身,看见不远处有只正在滴水的水龙头,龙头下放着只透明的塑料盆,里面的水几乎要满溢出来,涟漪一圈一圈的打在盆沿上。
"还在发什么呆?该去训练了。"
温暖甚至于有些灼热的手掌覆在他的肩膀上,他下意识地想要耸起肩膀,动作却先一步被那张噙着坏笑的面庞打断:没有半长且卷曲的的黑发,没有时常失去神采的眼瞳,他只见到了位许久未见的友人,见到了那曾被他戏称为"布鲁克林调情小王子"的旧友。
他颤抖着双手,捧住了那条一度为冰冷金属的手臂。
应当是有人将开关拧到了最大,水流泛着白色从龙头中喷涌而出,塑料盆像只被撑坏的容器,不住地将水从自己的体内吐出。
手心中的手臂逐渐冰冷,由温暖的的肉色变为不正常的紫青色,大大小小的伤口在上面绽放开裂,却没有一滴血渗出。皮肤伴着血肉一层层地脱落,凝固的血管与森森白骨让他感到刺眼难耐。哗哗的水声刺得他耳膜生疼,手中的血骨伴着它的节奏化作一摊液体,最终从他指间滑落。
耳边变得嘈杂不堪,喉咙痛得仿若撕裂,许久许久,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在声嘶力竭的呐喊。
轻快有节奏的音乐如同一流清溪,暂时抚静了他狂躁的心脏。他起身茫然四顾,视线却只能限于紧密的人群的缝隙之中。
舞厅内打着昏黄的暧昧的灯光,歌声混杂在鞋底踩着节拍的咚咚声中,酒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,爆笑声如海潮般从四周的圆桌上涌起,带着压迫感扑到他的身上。
"你还欠我一支舞,史蒂夫。"
柔美的声音如同一只急劲的利剑,直直地扎入他的心间。他急急地扭头,想要寻找些许的踪迹,却发现四周早已开阔寂静。仿若刚才的狂欢是一场梦境,只有自己在房间中回荡的粗粗的呼吸声才是真实。
"你答应过我的,大兵。"
她慢慢地伸出自己的一只手,深色调大卷发随着她的动作在肩上调皮的跳动,精心修饰的红唇勾起一角,尖尖的轮廓像把锋利的刀。
他低头端详那只光洁纤长的手:指甲被修剪得圆润整齐,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,薄薄的汗在灯光下闪烁,指侧可见细腻柔软的肌肤,淡青色的血管从手腕攀上手掌根部,只有虎口乖巧地贴着些煞风景的淡黄色薄茧。
他抬起眉眼,看见她挑了挑自己的眉梢。
手掌相触,枯树般的触感顺着他的指尖细细密密地爬上神经。肌肉紧绷,他控制不住的想要缩回手掌,她的手却像枯藤一般死死扣住他。被勒紧的手指泛着青白,血流在血管中冲撞,他看见面前如花的面容迅速衰老,皱纹从她的衣服下面伸展延伸,旋即爬满全身。树皮般的皮肤显得灰暗无光,挺拔修长的身躯变得佝偻矮小,坚固洁白的牙齿如雨点般挨个脱落,砸在地上咚咚作响。深色的短发上的银白色从发旋处攀出,他们如同杂草般疯狂生长,像做茧般缠上他的周身。
肺中的空气被挤榨干净,谙熟于心的失重感,撞击感与极寒一并向他涌来,他直挺挺倒在地上,如同灵魂弃他而去。
温热的液体拍打在脸上,不情愿地睁开眼睛,眼帘传来的粘连感让他有些恍惚。看不清由哪里传向哪里地涟漪在乳白色的地面上慢慢的画着圈圈。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细微的动作引起了这些波纹,但当一双小麦色的足停在他的面前时,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孤独的。
"你怎么在这躺着?史蒂夫。战争已经结束了。
我的意思是,我们的战争结束了。"
熟悉的声音如同一把尖利的破冰锥,直接从他的心上剜下了一块肉,他急不可耐地抬头,想要细细地看那副他抚过千万遍的、美好的躯体:骨棱分明的脚踝,圆润结实的小腿,被花格衬衫虚虚掩住的细嫩大腿,藏在微微敞开领口中的幽蓝色的心脏。
他认得那件老土的衬衫,因为那是属于他的。
灼热的视线在小胡子上兜兜转转,却始终不愿再向上抬起半分。
无可奈何的叹息自头顶幽幽撒下,圆滚滚的膝盖几乎要压在鼻尖上,他吐出的气息扑在那片肌肤上,少数湿热的气流被返回来,拍打在自己的脸上。
他嗅到其中夹杂了些小雏菊的清香。
视野中生硬地挤进了张皱着眉头的脸,如黑蝴蝶般的睫毛上下扑动,藏在其中的蜜色眼睛中映着自己面无血色的面庞。他艰难地张了张嘴,他多想告诉他,告诉他自己做了个噩梦,梦见他不辞而别,梦见他远走高飞。
深紫色的纹路顺着血管攀上皮肤表面,蓄着小胡子的人面色突然难看,五官几乎拧在一起。他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般地抖动,双手死死地扣在反应堆的边缘,却不知道到底是摘下好还是不摘好。地上的波纹变得杂乱无章,如同一锅沸腾的水。
他翻身爬起,从背后抱住与痛苦做抗争的人。耳边呢喃声响起,细细听取,怀中的人竟是在下意识地抗拒他的体温。紧贴在自己胸膛的肌肤逐渐变得透明晶莹,紫色的血管缠绕在负隅顽抗的心脏上面,尖锐细小的弹片唱着欢快的歌曲,将血管割得破碎。
怀中突然一空,轻盈的空气让他扑了个空,脸颊紧紧贴在地面上,鼻梁不堪重负的咔嚓作响,猩红色的液体融入乳白色的地面中,慢慢的向远处扩散。
淡蓝色的光芒射入眼球,深色的瞳孔紧缩到极致。叮当一声脆响,眼中只剩下一只反应堆荡起层层水花。
他最终从梦中惊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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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缓慢地抬起右手,指尖微微下沉,蜡烛的火焰如一团发酵的面团,向着四周膨胀开来,火舌卷上了周围的布料,它们无情地吞噬着,嘶吼着,直至橘红色在视网膜内蔓延。他站起来,努力的挺直腰板,像能再让那位女士为他感到骄傲一般。他最后向帐子中深深地看了一眼。遮挡视线的布料被火焰噬咬干净,华贵的座椅上安稳坐着的人冲他绽放开一抹宠溺的微笑,接着绿色的蝴蝶四散,爱神的衣服软软地躺在那张座椅上。
他抬手捂住面庞,在火海中放肆哭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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酸涩感如海水般铺天盖地地覆盖了他,他感到窒息,像是之前被丢入冰层里一样,又像他茫然地跑到不再熟悉的大街上。他抽搐着身子,脊背拱起,不住的窒息声被挤出鼻腔。他哭,蹲在地上,膝盖顶着胸口,手心被金属硌地生疼。他哭,泪水下落,在手上弥漫出冰冷与无助的腔调。
他听见他的爱人说,世间再无托尼斯塔克。
而那将会使他一生的噩梦。